生命中有許多美好。我們有時視而不見。有時,感動然後忘了。

一朵路邊的花。一個低著頭擦肩而過的路人。某個星期一早上車窗外的淺淺藍天。 

老媽每日喚你起床上學的聲音。老朋友捎來的幾張老照片。

一口甜甜的水。某日清晨忽然想要感謝家人的幸福的心情。

如果一點一點的記起來,一點一點的感覺,摩娑思量,自己原來比自己想像的富有很多很多

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~

正宗涼麵

  開 始 喜 歡 吃 涼 麵 是 出 社 會 工 作 第 二 年 的 時 候 。 公 司 附 近 有 一 個 涼 麵 攤 。 那 個 地 方 晚 上 是 夜 市 快 炒 店 , 白 天 就 賣 涼 麵 , 店 門 上 橫 擺 一 塊 招 牌 , 上 頭 排 開 四 個 鮮 綠 色 大 字 : 正 宗 涼 麵 , 簡 單 且 帶 些 霸 氣 。 這 裡 只 賣 兩 樣 東 西 : 麻 醬 涼 麵 和 味 噌 湯 。

 

  老 闆 年 近 七 十 , 高 頭 大 馬 , 不 苟 言 笑 。 客 人 上 門 , 他 頭 也 不 怎 麼 抬 , 嘴 裡 迸 出 明 白 的 問 句 : 大 的 小 的 、 辣 不 辣 ? 沒 等 你 回 答 完 , 他 已 經 兩 手 翻 飛 , 往 他 面 前 一 座 蛋 黃 色 的 小 山 裡 , 小 把 抓 了 麵 條 , 擰 開 。 被 大 力 揪 起 的 一 根 根 的 麵 紛 紛 左 彈 右 跳 , 就 像 經 他 手 上 貫 注 的 力 統 統 上 了 電 一 般 。 上 午 六 、 七 點 , 清 晨 的 陽 光 些 些 鋪 在 這 攤 子 上 , 光 線 帶 來 的 層 次 將 這 個 場 景 帶 進 幾 分 神 秘 感 , 讓 人 總 覺 得 在 看 一 代 武 術 宗 師 略 顯 身 手 。

 

  然 後 , 就 看 他 一 一 放 入 切 得 細 直 的 小 黃 瓜 絲 , 幾 杓 深 棕 發 亮 的 麻 醬 , 一 點 點 醋 , 三 兩 抹 蒜 泥 , 再 加 上 其 他 八 九 樣 無 以 名 之 的 調 味 料 , 深 色 的 、 淺 色 的 、 透 明 的 、 厚 重 的 , 他 每 放 一 樣 , 就 多 勾 起 一 絲 我 鼻 尖 的 想 像 , 努 力 的 搜 尋 記 憶 中 閃 現 的 氣 味 , 食 道 及 舌 尖 蠢 蠢 欲 動 。 看 老 闆 充 滿 節 奏 而 準 確 完 成 一 碗 麵 , 是 大 快 朵 頤 前 必 要 的 儀 式 。

 

  這 裡 的 涼 麵 很 大 的 不 同 是 , 它 不 是 盛 在 淺 盤 子 裡 , 他 用 的 是 深 大 的 白 色 湯 碗 。 在 大 碗 裡 吃 涼 麵 , 幾 個 字 形 容 :  張 飛 戰 岳 飛,戰 得 滿 天 飛。不 同 的 味 道 , 住 在 不 同 的 樓 層 , 麵 條 在 其 間 穿 插 來 回 。 當 你 和 勻 之 後 , 各 式 氣 味 就 七 嘴 八 舌 的 一 擁 而 上 , 擠 在 碗 口 。 入 口 大 嚼 , 麵 兒 就 在 舌 上 顎 間 跳 起 舞 來 , 五 顏 六 色 的 味 道 一 一 報 上 名 來 , 然 後 在 我 的 嘴 裡 稱 兄 道 弟 。 尤 其 暢 快 的 是 , 辣 味 總 在 最 後 才 廝 殺 出 來 , 在 麻 醬 的 香 和 微 微 的 苦 在 你 口 中 按 摩 夠 了 以 後 , 它 才 出 來 左 捅 右 刺 , 拚 了 命 的 撐 到 你 吃 完 最 後 一 口 。

 

  涼 麵 非 大 口 吃 不 出 興 味 , 這 是 就 淺 盤 子 吃 領 悟 不 到 的 。 但 是 , 第 一 大 口 下 去 , 常 常 會 噎 在 喉 頭 難 以 嚥 下 , 這 時 就 要 先 喝 口 湯 。 味 噌 湯 絕 對 是 第 一 選 擇 。 他 的 味 噌 湯 極 濃 , 加 了 可 以 舔 得 出 布 紋 的 傳 統 豆 腐 塊 , 還 有 幾 片 堅 硬 不 妥 協 的 海 帶 片 。 跟 他 的 麵 一 樣 , 硬 碰 硬 的 。 我 很 感 激 最 先 把 味 噌 湯 和 麻 醬 涼 麵 湊 在 一 塊 的 人 , 真 是 充 滿 創 意 。

 

  那 段 時 間 , 一 星 期 至 少 有 兩 天 的 早 餐 是 在 那 兒 吃 的 。 在 當 時 並 不 如 意 的 工 作 中 , 是 某 種 慰 藉 。 一 年 之 後 , 換 了 工 作 , 就 少 有 機 會 去 了 。 但 是 , 癮 頭 來 時 , 也 顧 不 得 路 途 遙 遠 , 總 要 殺 過 來 吃 它 一 碗 。 幾 年 之 後 , 才 有 機 會 和 老 闆 聊 上 了 天 。 知 道 他 自 己 一 個 人 在 臺 灣 , 兩 個 兒 子 拿 了 博 士 住 在 美 國 , 要 接 他 過 去 , 他 總 不 肯 , 說 是 好 手 好 腳 在 這 兒 強 過 在 異 地 當 廢 人 。 我 發 現 , 他 跟 自 己 賣 的 麵 一 樣 倔 強 。

 

  最 近 一 兩 年 , 常 常 去 吃 都 撲 了 空 。 後 來 知 道 是 他 身 體 不 好 , 休 息 的 次 數 就 難 免 多 了 。 去 年 九 月 , 我 好 不 容 易 才 又 吃 了 一 次 , 他 說 下 月 要 開 刀 , 胃 不 好 , 也 許 就 不 做 了 。 我 問 : 到 美 國 找 兒 子 去 ? 他 說 : 不 去 , 死 也 不 去 。 我 有 點 慶 幸 : 涼 麵 有 望 。

 

  那 以 後 , 我 就 再 沒 碰 到 他 店 開 了 。 試 了 幾 次 , 總 失 望 而 返 , 或 許 他 還 是 想 開 了 去 美 國 。

 

  總 之 , 我 怕 是 再 也 吃 不 到 那 樣 的 涼 麵 了 。

 ~ 1995 秋於台北